《氓》正文


来源:南昌家教网 日期:2012-6-5


清晨的时候,矮媪和瘦媪正捏了篾筐到门前拣扁豆。

这样的天气,到处都是灰蒙蒙的,迷糊糊的街道上降下雾气。所以,虽然各处都已渐渐明亮起来,未曾重衣的行人皮肤还是要起栗的。便是,诗人看在眼里觉得心里的感动与痛苦都要冲突出来了,于凡人倒无所谓,他们都很忙碌,无有这么乏的。

“阿秀,你那边坐过去一点儿——听说昨日东头的萋姑娘不要了。”

另一个本来是裹了夹衣走神的,这时于是不太清楚地反问一句:“嗯,…哪个七姑娘?”

“哪个?还有哪个,王儿他浑家,闺中时候是美人的……”

“哎呦,我十七八岁做姑娘的时候,许多男子就约媒婆去找我爹爹提亲去,尽很多体面的……”

“到最后都要不中用的!都要不中用。”不高的那个现在不太客气地打断另一个的话,并且露出鄙夷的神色,或者是怀疑这十七八岁是否确实,又或者连求证都懒得。

她仿佛重复深奥的哲理似地,又念念地接着说下去,“都要不中。不中。——你看她还没有很老,看到的都高兴提起年轻时那眉目,”说到这里,矮子吞吞喉咙,好像要把一句还没有放出来的话吃回去似地,看一眼瘦媪,继续说道:“男的就要寻小小的去——其实并没有娘子那般喜人,差得多了去了!但,男的要调妇人,管那么许多的?!”

“嗯!”另一个就从鼻子里重重哼口气。

“然后就好看啦。萋娘子便央夫族的姑妯去劝他,说很多旧事,举许多歌里的句子。那王儿就甩了头要走,又不敢很拦,又不愿强。她的意思是,莫好叫邻里知道,别人也不好点破,当面还是如故的样——也有不正经的地痞,时时提酒肉经过,要邀娘子赏脸,不然就骂骂咧咧说些粗痞的出气,也仅限于说说,还不打紧。究竟那王儿发疯,醉了没醉把楼里的卖客搂到家里去,浑家要阻就打过去,还不许哭,她原是忍着的,这回触到伤心地方,谁劝都不休。搞得邻人就跑去告诉她娘家哥哥,那两人现在这嫁出去妹子,自然是不高兴的,不好多说,也要劝一劝,也帮她把夫婿骂一骂。又作怪,她偏还不许别人骂,这做得!”

“然后呢?……”

“然后,然后怎么,不知道怎么管她,都渐渐走散,由她哭去。这样断断续续到半夜,可停了,据起来倒夜壶的鲍老儿说,但是没有熄烛,可见并未去睡,又不见有影子抖动,不知道她在干什么,一直寂寂到天明时候。再后,就听说萋娘子收拾东西,还是回娘家做姑娘去,大概几近就要动身。”

“王儿他可愿意?”

“情愿?还有什么不情愿的?房子也不要,地也不要,收拾走的都是女人的东西,说首饰满满也没有几件,几个钱?有什么不情愿?那羔子是游乐的主,白白几年给他置下这样好行头,也不争,也不闹,还不情愿?”

“哎呀,她不该……父亲又不在了,再醮好歹嫁妆要有的……你看赌气不是。”

“看她的意思,倒不是赌气,瞳子都没点神光,可见这次是死了,对旧物伤心,不如不要。”

“你说,当初到底怎地,让他讨到这样个浑家!”

“不清楚,只晓得他原来与亲家爹爹做生意,人家留他堂上说话,出入好几次,没见他诚心,倒把女儿给这郎子拐将去。估计就是那时,眉眼上弄些温柔,女孩子天真,倒作他一厢痴情。”

“唔!”

“然后,似乎是本年秋上便成了家亲……——因为即刻便要嫁女儿,那老儿还有古怪,掬的满面的喜,然而一会又哭将出来,人家道他舍不得独个的这女孩,要我讲,全都是不中,顶顶的丈夫,弄得这可笑的样子,不中!”

“不是?当时找族里祝巫合字,好钱弄了是东方深山里大白神龟壳,还怕蓍草气散,也是新的。啧啧啧,——其实我家里与那巫人有些远亲,大嫂嫂说他就乐意好好地顺去方便——本来火上炙得黑乎乎斑驳,要走哪行运都无不可为,只看人心了。萋娘当时面上绯靡靡的模样,神魂也不知又在哪,自然是好好的。”

“总要有些干系罢?”

“嗯。几箱箧的嫁妆,啧啧,红绸拦腰结成连,好体面。马引的轿子,牛车上堆的尽是乌木大匣。”

“我不是问你这个……——当真那老儿疼她!”

现在,唤作阿秀的心思已经很又有些不在聊资上,出神一样呆呆对庭前的一团空气作羞腼状,好像采桑回来的蚕女走路遇见到俊俏信马的公子,心爱却又要在意仪容端庄,只好抿了唇口顺眼下去看绣巧的鞋子——但这已经是皱脸的老妇了。

“我跟你说,长姑,那有钱家里男子娶妇也会有这样的排场,还要好!我原先……”

“你原先该庙堂里供着,我的好菩萨!”这个精短却以长为名的村媪就这样回她。

“……就爹爹硬不许……”

一些人即便变化的无常把他揉捏出许多样子,内里的本质却不会有太大的差别,依然像洗不净的瓷渍那样半明不显地让人不瘙不痒地看,譬如这个窄面的老妇,一方面委屈不得重视,心里酸苦得很,一方面又自觉把自己照佛祖样供着,是太抬举了,有些不合时宜,面上讪讪地,知道与她聊天的同伴这时是有的话说,不高兴打岔,终于也只好无话,闭了口,脸上的红润也消失了。

“现在有人就说其实埋坟里的枯鬼事先有打算的,都说他懂富贱相面——但李二是告诉我因为家里的祖宗给这护犊的爹托了梦,缘由葬了好眼的风水……——他就自己填一口大漆缸,把许多钱封在里面——也有说细软的,不清不楚——给女儿万一时候作本。”

“……死老头子……原来竟狡猾得很,这下王儿还休不休?”

“他要赶着玩乐,怎么管这事?没有人管他的……”

“那……”

“不不,你知道这财缸藏在甚么地方?埋人的坟堆子边!又不怕给新葬的掘了,又不怕谁猜着。现在村东那几个不管正事的愣头天天夜里都去探呢,还没人挖着。但是还说了,其实他死后不咽气,自己给镇着!”

“啊!”

“你知道破这种厉鬼要用什么法子么?”还未等另一个接口,她就解救似地告诉伊“纯阳日的黑狗血、雄黄、桃木做的梯子!”

“但是,守的不是自己的财吗?这样也可以用?”

“哎呀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哪里有谁的他的……”

“我嫂子前阵听巫蛊又说,才是有一人家姑娘,还未许字,梦到被黑身长毛的东西拉着手往上拔,后来就发现重了身子,也是满满十头月,生下一个婴儿。那婴儿乍地四肢脚手都没错,家里人骂骂咧咧地预备丢去溺死,伸手去搬,转过来看到那脸竟是张猿的,呀呀!”

“她们怎么也不怕?”

“谁想到?!或许没生时候还有点揣心,总只道她背着家长偷了人得的,找异梦作推脱,眼见下来寻常的样子,家丑不外扬,即刻弄掉了事,她们当时嘴里还骂呢,谁晓得再看心都要吓出来了!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?据说是吃人了,从养他的咬起,腿根一块,还好老娘赶快揪起肩膀倒拖出去,涂得一溜的血!(这个……——产后大出血的以讹传讹版啦——我生物学得真好,一点没丢,啦啦)”

“那这又怎么办的?”

“当真!你听我说……”瘦削的马上把背直了起来,带得另一个也不自觉地照着伊的样子做,先前鼓开的裌衣也松络了。两个人捏了颈,像暗地里被神鬼拔了一下。

现在这个干瘪的人很高兴可以有解救别人好奇的机会,捏扁豆的手是暂时停了动作,小脚的鞋却越发显得尖酸。她反手隔着衣服去抠左胛窝的皮,布面上端正分辨其实可以看见旧时某样物件上应景的半匹鸳鸯,以及圆荷叶,应该也有花的,是满堂娇。

“噗 噗”这是鞋底蹭得积灰的土道,而且渐渐地近了。

那个阿秀当然很的不以为然,可惜长姑又把老脸摆歪过去——可恶得很,这女人!

所以待到走近的时候,就渐渐地分辨出双驾的车,马匹点着点着头,其实没睡醒样,车夫睁着眼,又不看任何地方,其实也没睡醒样——后头却只有一个青懵的仆夫抱起皂箱。马脖子上不悬铃,畜生不嚼沫子,干活的都不理人,车的轮子与轴半点声响都没有,简直不像是在给活物做事。

“呶”,老太婆很怕同道没有鉴证这里,还要拿胳膊去蹭。

后头的男子大概是衣裳寡了,酸起脸啊啊嘴,偏偏打不出什么。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,并不晓得旁人要在其中看出许多紧要,又吸起牙齿。

“呱!”时令下总无可避免在树田间要藏许多败兴的笨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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